“玩偶”高翔个展 2004.5
2004年5月
昆明TCG诺地卡画廊
谁是玩偶
文/蒙安娜
从漫长的旅行回到家里,有时你会对熟悉的事物另眼相看。
两年前,我置身在昆明高翔的画室,眼睛被充满诗意,具有强烈现实色彩,参与社会生活的艺术品所吸引。这些作品今天已变成一组题为“谁是玩偶”的诗章。看着它们,我不由联想到挪威剧作家亨利 易卜生当年引起轰动和反响的剧作“玩偶之家”。
当“玩偶之家”穿过19世纪欧洲沙龙时,它激怒了社会,引起了论战,变成了两性之间平等奋斗的重要武器。之后,两性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事实真是如此吗?戏剧“玩偶之家”中的娜拉和她的丈夫迄今引起广大观众的兴趣,不同阶层,职业的男女从剧中认出那些结构,角色和模式。当苏珊·法鲁地 ( Susan Faludi ) 的名著《溃退——对妇女宣战》赢得1992年全国评论界专业书大奖之后,此书榜立纽约畅销书行列达半年之久,并畅销世界十多个国家。为什么?自然因为写的好,写的智慧,但也因为书的题材(男人/女人)仍然不乏其新鲜和及时性。七年后,同一作者又写了一本探讨现代男人困境的书,断言传统美国理想男人——安全感,强大,责任感——由于当今社会结构和文化的变迁,虽普遍存在于人们意识中,勿说无法实现,至少也已很难达到。当男人再也看不到自己具有控制权,成为家庭经济和社会安全的支柱,便陷入了危机状。今天的美国,由于男人角色在变,甚而处于瓦解和危机状,人们似乎很少去谈论妇女看法和妇女力量。但苏珊 法鲁地仍信心满怀:“如果说我从两性关系中学到什么,那就是男女双方争斗的出点取决于一方的事业成功。男人和女人正处在历史的优适时期,他们手上把持着彼此的自由。”法鲁地在《僵化,美国男人的叛逆》一书的最后章节写到。
高翔的作品是无法被当作私人产物来看的――他的画――或许不自愿,不自觉地——为全球变化中的男人角色和为身份奋斗而失去自我的女人角色构成了一个聪慧熟虑的谈话基础。
谁是玩偶?且不谈易卜生挪威的“玩偶之家”,仅仅“玩偶妻室”这一概念,至少在西方,指的首先就是亚洲人的理想女人:小巧玲珑,优雅闲静的瓷器美人,作为装点或摆设依附着男人。她赋予男人身价,令其他男人肃然起敬,进而赢得权势威望——作为北欧人,我很难在自己的文化里找到类似的如此精雕细凿的历史现象。正是如此,当人初读中国经典著作《诗经》
(第87首)时,不免会皱眉诧舌:
褰裳
子惠思我,
褰裳涉溱。
子不我思,
岂无他人?
狂童之狂也且!
这首诗和其他304首收在公元六世纪前编撰的《诗经》里。这是一个自信,感性,幽默的女人在说话。她需要爱情,尊重,她一边引诱说她要撩起裤裙,一边表明这是她本人而不是他人制定欢爱的时间和地点。这首诗与亚洲传统式的理想“花瓶”似乎远隔万里。而细读此诗,只不难发现,诗中对“强女人”的描写其实是多么诡诈。她在意中人身上究竟寻找什么呢?不是神圣不可侵犯的道德,情操,胆识,力量等预设的特征,她唯一寻求的是他能对她产生强烈的情欲,如果不这样,那么任何男人都能替代他。汉学家马丁·斯文·艾克斯特罗默 ( Martin Svensson Ekstrom) 在一篇论述儒家《诗经》阐释传统的文字中提到,上面这一读解方法,会使诗中那位独立不屈,性格分明的女人,变成一个通过征服男人显示自己力量的极为传统的女子。一个积极踊跃的女权主义者或许因这一解读作出如下的断言:我们仍在那里!两三千年过去了。我们才刚刚开始向更大的尊重,平等,理解和兄妹情谊迈进。“褰裳涉溱”的女人,乍一看也许十分刚强,奔放,主动,但其实无非是渴望招人现眼,受人宠爱,处于被动状的玩偶而已。
我观赏着高翔诗情洋溢,光彩夺目的画面,我深知对他作品的解读,如对上面《诗经》一诗的解读一样,必须象面对深藏在一切好艺术中那些无法传达的东西时那样,怀揣一种宏大的谦卑。所以,当我欲语无言时,我则视为良兆。而求者如云,令人开悟的“含意”一词,在我想知道他的画究竟在说什么时,则彬彬有礼地和目光移向一旁。我在观赏,力图知解,狂想和似曾相识,充满矛盾的猜测此起彼伏。我看着画面,画面在变。他的画是“纯净凝炼的诗歌”,同时不乏教育——从词的圣经意义上讲——可能是先知的特点。这里说的“先知”,并不是说《谁是玩偶》提供了一篇讲述未来的文字。相反,作为艺术作品,它们用博爱和批评的眼光表述并指出了当今的重大疑难:我们该怎样在地球上一起生活,我们,男人和女人?我们彼此吸引,互相需要,但究竟什么是“阳刚”?究竟什么是“阴柔”?用何种形式才能让相同和迥异滋养精神沟通,创造崭新,美好的东西。
我们看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在亮灯的舞台上。我们看见新娘新郎。他们演着一出我们熟知的戏。爱情在那里。但必须亮相。演员必须找到自己的角色。他们将参与不同场景不同层次不同幕段发生的事件。你无法确定事态将会象眼前看到的那样。女人目光炯炯,神态严峻,双手捧着一个“玩偶男人”(形似干渴时,捧着一只水罐狂饮)—— 是“权势”?是“优势”?
是渴望爱情的表达?无疑她可以用戏谑的口气说;“子惠思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无疑她可以仿效如此干了千年的男人,物化自己的爱人,把她当作可替换的“玩偶”。但问题是:
是什么力量和创造力表述了这一举止?
一个经历越战艰苦岁月的美国士兵在法罗地所写的书的最后一页谈到:“这些年我竭力照着理想男人的模式生活,但这又怎么样呢…..? 我认为我根本无法给男子汉下定义,如今我只是把大家当作人看待罢了。”
从漫长的旅行回到家里,有时你会对熟悉的事物另眼相看。我与中国的接触,我和中国男人和女人的友谊,我和中国艺术和文化的交臂――对于我来说,就象投身于一次陌生而熟悉的漫长跋涉。每次从“四季如春”的昆明回到“寒冷不堪”的北欧那熟悉的环境,我总有一缕陌生感――然而,多亏陌生国度经历到的陌生事物,我才比较容易理解这一陌生感。事实表明当高翔在画那些介于梦和预言,充满诗意,富有震撼力的作品时,他也置身于当今正在发生――而且也在瑞典发生――的事态。在一组油画系列里,他勾画了瑞典整整一代人在男女关系,精神沟通,兄妹情分,理解,爱情――冲动和情欲——这一高难艺术面前所显出的无奈之情――但同时也勾画了好奇和希望。
国际文化组织者――孟安娜
2004年1月于瑞典
毛旭辉在高翔个展开幕式发言稿
高翔的新作“谁是玩偶”象一出童话剧,男女主角在比例上有很大的失衡, 女性占据着更大的空间,但不能说她拥有绝对的支配权;在画面上她(他)们始终处在一种拉锯式的、缺一不可的、互动的关系中,画面笼罩着令人不安的悬念。
从视觉上看这批作品画得很虚幻,比他以往的作品向现实的表面后退了一步,同时也就向心理的现实迈进了一步,这是他的新作值得注意的地方。
在高翔灰色的描述中,“谁是玩偶”这样的问题很难有明确的答案,这正是他回答不了的问题。在现实里内心生活的戏剧总是朦胧地在展开,很难看清它的真实面目,也很难用社会生活那些简单的标尺去衡量,比如男女平等、女权主义、或者传统的模式男尊女卑这些笼统的提法都无法面对两性之间在日常生活中那些复杂而微妙、相互对立又相互依存的关系。而高翔作品倒是将这种现状敏感地显示了出来。
作为艺术家,他总是要向日常生活中早已习惯的概念提出挑战和质问,这是艺术的使命,也是艺术的力量所在。
今天是高翔艺术生涯的第一个个展,应该说是他艺术生涯的一个良好的开端。在此向他表示祝贺!同时感谢大家的光临!
“谁是玩偶?”——一个画家的未决疑难
文/彭锋
画家高翔在一组油画中给我们这些男男女女提出了一个十分严肃又略带调侃的问题:“谁是玩偶?”在浏览这些图像之后,人们自然会得出一个这样的判断:画家已经对这个问题做出了明确的回答。因此与其说他在提出问题,不如说他在发表主张:在今天这个貌似女人是男人的玩偶的世界里,其实却是男人是女人的玩偶!画面上不成比例的男女形象可以很好地支持人们的这个判断。
然而,我却认为这组作品提出了一个复杂的问题,而不是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画家在明确表明男人是女人的玩偶的时候为什么还不断提出“谁是玩偶”这个问题?难道这表明画家本人对自己所发现的这幕景象并不确信?或者他要求欣赏者以批判的或怀疑的眼光来看待这幕景象?显然,我从画面上看不出任何支持这种疑问的证据,画家甚至用“男人是女人的手中玩物”这样一种直白的意象来向我们传达他的主张。对于画家为什么会有如此疑问,其答案似乎不能只从画面之中去寻找,而需要从画面之外去寻找。
当一个观众刚从画面前背转身去却在灯红酒绿的现实中看到了另一幅完全相反的景象,我们可以设想,他或她会何等惊讶,会何等不由自主地发出“谁是玩偶”的疑问。画家的疑问不是缘自画面的不确定性,而是缘自绘画所揭示的世界与现实世界之间的巨大张力。正是基于存在着这种与实现之间的巨大张力,我们可以说画家给我们描绘了一个超现实的世界。舞台、梦幻般的色彩、不成比例的男女形象,无不向我们显示画面的超现实的特征。
在哲学话语中有现象与本质的区别。现象世界是这一个可见可感的世界,本质世界是另一个不可见不可感的世界。许多哲学上的疑问都起源于这两个世界之间的对立。“谁是玩偶”这个画家的疑问,正是画家所揭示的超现实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立的产物。
不过,根据现象与本质对立的原则,我们只能肯定地说在一个世界中男人是女人的玩偶,在另一个世界中女人是男人的玩偶,但“谁是玩偶”的疑问不会出现在任何单一的世界中,而只能出现在这两个世界的重合之中。对于生活在单一的世界中的人们来说,根本不会产生这样的疑问;这种疑问只有在必须在两个世界间来回穿梭的画家那里才会产生。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说“谁是玩偶”是一个画家的疑难。
在作为现象的现实世界中,女人是男人的玩偶;在作为本质的超现实世界中,男人是女人的玩偶;而只有在画家那个界于现象与本质之间的、界于现实与超现实之间的世界中,“谁是玩偶”才成为一个未决的疑难。
我们可以想像,在那个重合的世界中,男人和女人都有大小两副形象。男男女女既可以以自己的大形象与对方的小形象玩,或者以自己的小形象被对方的大形象玩;也还可以不以自己的大形象与对方的大形象玩,或者不以自己的小形象被对方的小形象玩;还可以以自己的大形象与自己的小形象玩,或者以自己的小形象被自己的大形象玩。在那个重合的世界中的男男女女们既可以成为彼此的玩偶,也可以不成为彼此的玩偶,还可以各自成为自己的玩偶。事实上,没有离开现象而存在的本质世界,也没有离开本质而存在的现象世界,二分的现象与本质世界都是虚幻的世界,而只有那个现象与本质重合的世界才是真实的世界。由此,任何关于“谁是玩偶”这个问题的肯定回答都注定是虚假的,而惟一真实的是“谁是玩偶”这个未决的疑难。
人们可以看清许多虚假的东西,而惟一真实的东西总处于他们的盲点之中。
彭锋(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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